“速食电影”营养几何？“二创”如何避免侵权？

“一口气看完《XXX》”“三分钟看完一部电影”……你是否也常刷到这类“二创”短视频？

它们或是将完整作品“长拆短”，或是提炼剧情梗概和精华片段，让观众快速了解剧情梗概。

甚至有网友说，判断一部影视作品是不是真火，就看网上“二创”多不多。

不少“二创”短视频是以“这个女孩叫小美”为开头。

与之相随的，是各界对其营养价值的质疑，以及版权纠纷等乱象。11月11日，张艺谋呼吁大家不要看“二创”短视频冲上热搜，也让影视作品和“二创”短视频的冲突话题，重归大众视野。

从2021年业界联合抵制“二创”短视频侵权事件，到国家加大对短视频侵犯电影版权行为的打击力度，近年“二创”短视频时常陷入舆论漩涡。

如业内人士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：“长短视频不是零和博弈的状态。”“二创”短视频究竟魅力何在？侵权边界在哪？长短视频如何和谐共存？南方+记者采访了业内人士、专家、律师等进行分析。

速食成主食？

二次咀嚼内容带来“阅片无数”假象

“二创”短视频早已有之。2005年，有网友用电影《无极》素材剪辑出一个恶搞式短片，一度流传甚广。

“二创”，又称“二次创作”，是指对原有艺术作品进行剪辑、重组、加入特效、添加新音乐、重新配音等方式创作出的新作品。

这些作品就像用洗衣机甩干了故事的“血肉”，将情节极致压缩，给用户带来“即时满足”的愉悦感，也带来短时间内“阅片无数”的假象。

为什么人们会选择保姆式“喂到嘴边”的二次咀嚼内容？

中央文化和旅游管理干部学院副研究员孙佳山认为无可厚非，当代观众的文化娱乐消费习惯，正在发生不可逆的碎片化转向，“大家没有整段时间看完整的，就见缝插针地在碎片化时间里看想看的。”

影视平台公关海宁（化名）认为，“二创”内容足够简短，更强调娱乐属性，大家基于填补碎片时间的出发点在观看，因此对其内容的深度、品质要求并不高。

对于“二创”短视频受欢迎，资深电影宣传小安（化名）犀利归结为，用户“懒得查证真伪，懒得探究真相”。当然，在她看来这是“一种客观存在的现状”，与古代冒用知名作者写小说话本的续集相似，“有人追逐流量，流量产生利益，就有人随波逐流。”

客观而言，优质“二创”能提供新的观影、观剧视角。电视剧《繁花》播出期间，有“剪刀手”将影视作品本身延伸到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风貌，通过再次创作标记时代、追忆过去，掀起一股“沪语热”与“繁花热”。

有“剪刀手”以《繁花》为素材，标注打卡地标。

北京天驰君泰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、天泽娱乐法创始人郑小强律师认为，“二创”短视频是原始作品的不完整或者浓缩版本，通常只包含最吸引人的部分，其带来的外溢影响或会引发“试看”效应，使观众对原始内容产生更大的兴趣，甚至带动原作的口碑传播与票房转化。

硬币的另一面，是“二创”带来的法律风险。

从法律角度来说，“二创”是一种改编行为，而未经原作者同意的改编行为，实际上就是一种侵犯原作者著作权的行为。

北京金诚同达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米新磊律师举例道，根据一部小说改编的影视剧，改编后是独立的作品，有独立的美学以及商业价值，但如果没有经过小说作者许可就去改编，一样是侵权行为。

除非这种改编行为，属于《著作权法》第24条规定的“合理使用”的十三种情形。但是，如果仔细研究法律规定的这些情形会发现，现实中大部分的“二创”短视频，无法划归到“合理使用”范围之内。

米新磊也是北京市律协著作权法律专委会副主任。他甚至表示：“从法律角度来说，大部分未经许可创作及发布‘二创’短视频的行为，定性为侵权是没有问题的。”

这一视频里讲的也是“小美和小帅”的故事。

优酷法务相关负责人更将短视频“超长”解说、“长切条合集”称作盗版行为。据他分享，有些“三分钟看完一部影视剧”的“速食”剪辑，久而久之已发展成1—2个小时以上的超长解说，甚至可以达到7—8个小时以上。

其中，新上线的热播作品和知名度高的经典长尾内容，是“一口气解说”的主要对象。

“这类解说视频，几乎全部使用了原片画面，无二次创作可言，形成对原作品的播放替代。此外，短视频平台纵容用户上传大量热播作品长切条，并形成合集替代影视作品原片进行传播。”上述负责人表示，这类“速食”作品严重损害版权人的合法权益及交易机会。

侵权“重灾区”？

“相关维权诉讼可谓全国各地推进”

“二创”短视频成为知识产权侵权“重灾区”的现象，也更为全行业和大众所关注。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，短视频平台方与长视频版权方之间有关“二创”的纷争也愈演愈烈。

2021年，官方曾与各大平台以及版权方推出一系列举措，联手规制“二创”短视频：

4月9日，中国电视艺术交流协会、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等协会，及多个视频平台、影视公司发布联合声明，共同呼吁未经授权不得对相关影视作品实施剪辑、切条、搬运、传播等侵权行为。

12月15日，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的《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》（2021）指出，网络播放的短视频节目不得出现未经授权自行剪切、改编电影、电视剧、网络影视剧等各类视听节目及片段的内容。

平台上的混剪合集。

“影视行业对于盗版侵权行为的民事司法救济，包括投诉、取证和法院立案，这些每天都在发生。”上述优酷法务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，国内几大主要的长视频平台，每天都在针对盗版侵权行为进行取证，“相关的维权诉讼可谓是全国各地推进”。

爱奇艺曾诉快手侵权播放电视剧《老九门》，最终法院认为，快手平台中出现的《老九门》相关“二创”短视频仅仅是对原作具体情节进行浓缩讲解，并且部分“二创”短视频已经对电视剧的全部剧集进行编辑，超出了合理使用范畴，为侵权视频。

《老九门》海报。

2022年11月，抖音曾因《云南虫谷》侵权被判赔腾讯3200余万元，刷新了中国法院网络影视版权案件赔偿纪录。数据显示，仅2021年底，腾讯以侵害著作权为由起诉抖音168次，标的总额超过29.43亿元。

记者了解到，当前在合理使用的判断标准上，法院主要采取“三步检验法”，即著作权合理使用，在适用范围上要限于法定情形、不得与原作品的正常使用冲突、不得不合理的侵害著作权人的合法权益。

《云南虫谷》海报。

郑小强提到，短视频使用长视频图片、片段进行二次创作是否属于合理使用，主要取决于使用的目的、性质、数量以及对原作品市场潜在影响等因素。

“二次创作”的边界，是让很多人困惑的议题。

米新磊称，这一边界，也就是著作权法中“合理使用”的边界，tp钱包官网而“合理使用”本来就是著作权法当中最复杂的问题之一。

《著作权法》第24条列举了很多种合理使用的情形，司法实践中有“三步检验法”的标准可以用来判断。“但在每个具体事例中，是否可能侵权，还是要进行个案判断，然后进行类型化总结，可能才会有相对客观的结果。”米新磊说。

“通过案例来看，当下法院认定短视频构成合理使用的标准宽松程度不一，但总体表现为严格标准。”郑小强指出，从法院的判决结果看，大多数案件均认定被告的行为不构成合理使用。

边界在哪里？

是否增添更多讨论与解读视角

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，业内人士曾普遍认为，短视频侵权门槛低、成本低，权利人维权成本高、损害巨大。

而短视频平台方也表示“有苦难言”，要对平台内的海量短视频进行大量的事前审查，其人力、财力、时间的投入成本也是难以想象的。

另一方面，“剪刀手”们也相当迷惑，也许不知道为什么就踩到了侵权红线。曾有知名短视频创作者感慨：“希望能给二创剪辑留一点点喘息的空间！”

“二创”该如何避免侵权？郑小强认为首先要明确原作的版权状况并获取授权，如了解版权归属、积极寻求版权方许可、明确标注来源，也可以参加官方主办的“二创”活动。

确保“二创”作品具有足够的独创性也非常关键。郑小强强调，“二创”不能仅仅是对原作的简单复制或轻微修改，而要加入自己的独特见解、创意元素或新的表达形式。“应能与原作区分开来，让受众能够感受到创作者的独特创意和表达。”

郑小强说，“二创”的目的，应符合法律规定的合理使用情形，如为了评论、批评、新闻报道、教学、学术研究等，在使用原作时要注意引用的量和比例应适当，不能过度引用原作的内容，以免影响原作的市场价值或正常使用。

海宁同样认为，从目的来看，要看“二创”作品是利用原作的话题度和流量博眼球，还是注入了自己的思考与创意，为原作增添更多讨论与解读视角。

南方+记者提供给米新磊三类“二创”短视频作为案例，来分析、判断哪种情况可能构成侵权。

米新磊分析，常见的“3分钟看完一部影视作品”类短视频，就是最典型的侵犯著作权的情况。它们往往都是对于影视剧核心情节画面的直接使用，再配以画外音解说。

“此类视频最大的问题是，对于原作品可能会有替代作用，观众看完解说可能就不会再去看电影了，这显然是对于三步检验法的第二步‘与作品的正常利用不相冲突’的直接违反。”米新磊说。

而记者提供的另一“二创”短视频（总长5分21秒），全片均是以预告片画面辅以观点来呈现的。

米新磊认为，该视频尽管是以作者观点输出为主，不存在核心故事情节的概括解说，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侵权风险。“虽然用的素材是公开发布的预告片片段，但是使用的数量过了‘合理’的边界。不太能纳入著作权法第24条第（二）项中的‘适当引用’的范畴。”

哪种情况算是合规的操作模式呢？一段点评电影《红色一号》的“二创”短视频中，全片画面均为博主本人出镜，只在点评过程中援引影片剧照。米新磊认为，该视频属于比较典型的“合理使用”的方式。

这一“二创”视频大部分是博主出镜在点评。律师认为基本上无侵权风险。

郑小强还提示，在“二创”作品中，应当明确指明原作者的姓名或名称、作品名称等信息，以尊重原作者的署名权。海宁也提醒，“二创”的版权来源要明确，使用时长、是否在未标注情况下扭曲原作意图，都是需要留意的部分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“二创”的使用，不能影响著作权人正常行使其权利获取经济利益。

“某些解说视频中间还插了广告，这种通过别人的内容来盈利的方式，会加重侵权的恶意程度的认定。”米新磊说。

具有共生性：

长短视频平台们“握手言和”

如果说短视频带来的幸福感是多巴胺，那在米新磊看来，长视频带来的则是内啡肽——长短视频不是零和博弈的关系，而是可以建立合作机制的。

如有网友所说，他是在看了短视频“才知道有这么一部电影”“才去看了原片”。短视频如果运用得当，也可能成为影视作品推介的助攻。

“如果先不论法律定性，而从营销宣传角度而言，不可否认的是，短视频现如今已经是电影或者长剧一个不可或缺的传播渠道了。”米新磊说。

也有越来越多的电影，开始尝试短视频宣发，引导受众回流到大银幕，《孤注一掷》就是典型案例。

《孤注一掷》的票房火爆，“二创”短视频功不可没。

这也印证了孙佳山所述——在移动互联网时代，“二创”短视频与相关影视产品内容，是盘根错节的共生关系。

“一味打压或者禁止‘二创’行为，显然不合时宜也不现实，二者在博弈之后的合作是符合商业规律的理性选择。”米新磊认为。

任何规范的版权秩序背后，都需要相对合理的利益分配机制。

孙佳山认为，相关影视产品的内容、宣发营销与短视频的二次创作的关系和边界，都亟待通过市场化的方式，找到一个可持续的利益分配机制，并通过相关法律法规的修订和制定进一步明确的边界，划清红线，而不是“一刀切”。

自2021年后，在多方的努力与合作下，“二创”短视频行业整体在逐步走向共治共享的良好生态。

郑小强观察到，这体现在平台的审核机制趋于严格，短视频平台新增对创作者的激励制度，以及短视频平台与长视频平台合作逐渐深入等。

自2022年起，长短视频平台尝试开展版权合作。以抖音为例，其分别与搜狐、爱奇艺、腾讯等国内多家长视频平台达成合作，取得了版权方的授权，以支持自己平台下“二创”短视频博主的创作。

孙佳山将之描述为“世纪大和解”——这不仅意味着长短视频平台们的握手言和，更为关键的是，这标志着中国平台型互联网企业正进入到新的发展周期。

2022年7月，爱奇艺与抖音达成合作后，暑期档的《苍兰诀》就取得了相当不菲的成绩。这部剧在爱奇艺热度破万，为历史第二，也是当年最高，而同时这部剧在抖音上播放量过亿的话题共计18个，累计播放量达230亿。

《苍兰诀》剧照。

“这部剧在两个平台的成功，俨然已经证明了‘二创’短视频领域在得到规制后，仍然有着不可估量的潜力和市场。”郑小强说。

采访中，米新磊不忘提示视频创作者们，对法律规定和风险都要有一定的了解和掌握，不要把自己的账号和人气都建立在侵权风险大的视频基础上，否则很可能在诉讼到来时付之一炬。

采写：南方+记者 刘长欣 张思毅